【1989年11月】
是日也:打破科學信仰


唐哥星期六設蟹局,一星期前已在電話預約,我也寫在記事簿上,怎知蟹局前一晚,外父來電,說叫我兩公婆回家吃飯,我頓時感覺左右做人難。由於新婚原故,自然不敢逆外父意思,但唐哥一星期前已約好蟹局,兼且約齊了各路英雄,我沒有理由推搪。我在婚後短短三個月內,已有多次不出席老友集會的紀錄,他們正要說我受制於老婆,要開除我的「逍遙會」會籍。我會借勢向老婆反映眾老友對我婚後的看法,怎知她說:「依家你係時候脫離果班豬朋狗友,參加『國際總裁會』嘞!」

1980年代後期,馬逢國服務的銀都機構營運影藝戲院,主力放映藝術電影。
  1980年代後期,馬逢國服務的銀都機構營運影藝戲院,主力放映藝術電影。

我這個人最崇拜莎士比亞,並認為他的《哈姆雷特》是世界最偉大的文學作品,想不到自己的性格也帶有哈姆雷特的缺憾。對唐哥與外父兩個約會,我唯有辛苦自己,決定一晚走兩檔。

下午四時,我先驅的士從銅鑼灣開到大埔康樂園,到達時蟹局已開,波哥、查理、光頭黎、肥仔正殺到飛沙走石,各人都埋怨我遲到,阿唐替我搬來一張椅,我一坐下,肥仔已經把牌派到我面前,牌面是紅小九,牌底是街磚九。查理叫五十,我跟。再派的是紅心八,波哥叫一百,我照跟。牌面第三隻是葵扇八,頓時心跳加速,因為肥仔牌面是一對十,我裝作若無其事,請菲庸瑪麗蓮給我倒杯汽水。肥仔叫二百,我跟。唐哥、光頭黎與波哥棄甲而逃。查理牌面沒有啤,只有一粒紅心煙,但也跟。

派最後一隻牌,我來了隻葵扇K;肥仔得到紅心K,查理卻竟然取多一粒葵扇煙士。查理突然間扭轉整個形勢。我以前唸小學時,夢想做科學家,我現在雖然做不成,但尋根究底的精神我仍有,所以我已下決心不惜金錢,要看肥仔和查理的底牌才罷休。

查理拿一對煙士,先叫一千,我跟。但我這時才記起我荷包裡子彈並不多,不免心虛。肥仔這時反而不加思索,高叫大二千。我的心更弱,我試圖把西裝袋裡找出支票簿,怎知卻只能找到稅單。九○年一月要交多年積下來的稅共六萬多元,這回不單只心虛,更加腳軟。尋根問底的科學精神這回似乎不能實踐了。但我很不甘心,我沒有理由為了區區兩千元而放棄我長期的科學信仰。但六萬多元的稅金又怎麼樣呢?我正為此發愁,已有感覺嚴重的壓力,現在沒有理由再給自己百上加斤。

查理坐在我上家,幸好我不用先決定。他想了很久,或許九○年一月他要交的稅會更多,所以猶疑得這麼久,最後他放棄,我鬆一口氣,因為我樂得有一個下台階的機會,所以也跟隨棄牌。這一局牌影響我很大,因為它無意間打破了我長年的科學信仰。人生中有些事要尋根問底原來是不可能、也是不切實際的。我現時人到中年,事事講求實際,斷沒理由為看一看別人的底牌而要拿二千元來冒險,實在花不來,「九七」期近,抓銀要緊,無謂逞英雄。

賭到六點鐘,我的戰績還不算太壞,只是輸了一千元,我當買了鍾‧修打蘭和謝茜‧諾曼兩場音樂會的門票而又遺失,於是我便解釋了今次在沙蟹局上的失敗。

阿唐替我呼叫了的士,我臨離開時,應承他們在外父處吃完飯後立即趕回來。

Photo Credit : Andy Chan 陳德明 @ OneArtGallery
  Photo Credit : Andy Chan 陳德明 @ OneArtGallery

去到銅鑼灣外父家,飲了兩大缽雪梨蜜棗煲瘦肉湯,跟着扒了兩碗飯,之後便拖老婆離開。一出門口,老婆便拉長臉,慍怨地道:「坐都未坐熱就話走,第二日到你老豆屋企唔洗旨意我坐耐啲。」風頭火勢,無謂挑起她的火。我只好說:「阿唐那邊有成棚人等住我哋食大閘蟹,唔好掃佢哋興。」

來到街上,好不容易截了一部過海的士,司機說,隧道口寸步難行,起碼要半個鐘頭才可以過隧道,我心急如焚,叫他繞遠路走東區海隧,老婆白了我一眼,我說,反正未走過新隧道,當作遊車河好了。沿途無塞車,一路暢通,以時間來說,走東隧確是除笨有精。但是車來到獅子山隧道便令人氣餒,「咫尺天涯」這句成語用來形容那個困境確是貼切不過。一個車位的距離竟然用了一分鐘的時間,簡直比螞蟻走路還慢。不要說我們乘客坐到煩悶,連司機也鼓噪不已,猛吐四字真言來洩憤,但我留意到他並沒有罵任何人,更沒有罵香港政府。十年前,社會上任何一個對現實不滿的人都大罵政府,現在香港人並沒有。這是「九七」前的香港民意。司機終於忍耐不住,向我提議抽頭走大埔道,我隨他意思。

車駛入康樂園時,已近九點。進入屋內,奇怪沙蟹局與大閘蟹局都沒有了,各人竟然圍着在談天。座中有陌生人,經阿唐介紹,原來是物理學博士半導體專家黃彼得。那時他們在講到中美和中英關係陷入困局的情況,黃博士說,惡劣中美關係在於方勵之事件,惡劣中英關係在於戴卓爾夫人的講話,所以解鈴還需繫鈴人。

我從老遠趕來是為了蟹局,而非是為了聆聽政治辯論的悶局,所以已有不滿情緒。碰着肥仔和查理已起來反對半導體專家的見解,我眼看當晚已再無蟹局,於是老羞成怒,也來向這位半桶水博士開火。我說:「研究科學我們要查根問底,找尋因果關係;但係講到政治,那是一種藝術,沒有甚麼因果關係,又怎會有甚麼解鈴還需繫鈴人呢?要解就解北京果班人的特權。」

唇槍舌劍,大家各不相讓,半導體博士堅持說:「我哋做人不能不講科學精神。」我想起輸了沙蟹錢,又坐了四百元的士,一提起科學精神我便嬲。

當晚,當晚怎樣結局?我幾乎與皮蛋黃博士大打出手。離開時,他開車回港島的家,但我堅持要坐的士。我對老婆說:「一個六四,一個九七,令我對科學失晒信心。我現在只信藝術。」我老婆平時自以為好了解我,但她今次會不知我心裡想甚麼。


#####

[ #1989 #張氏起居注 ]




cc logo BY-NC-ND | Attributions @張錦滿 Terms

Author @張錦滿 herein proclaims all rights to this article and related contents and thus publishes expressly the said under the Creative Commons BY-NC-ND licence which allows for sharing with attributions while restricting commercial usage and modifications. In conjunction, Author introduces images, illustrations and other media elements which may individually be on their own different terms.